烛光在空调风中颤动着，女人伸直胳膊将长裙拉远、歪头思考的影子在墙上发抖。

“这件不够正式，也迈不开步子！“于是这条被扔在床上，与旁边的学位服一同瑟缩，粗制滥造的学位帽掉在木地板上，黑布里包裹的纸板被高跟鞋踩得对折。“我不想去！为什么他们总是庆祝人生的里程碑，而只在葬礼上哭泣呢？”

没有人回答，只有烛光因声音微微跳跃。香熏蜡烛松木味道在房间里游离，窗外的夜空像充满氮气的子宫缓慢收紧。

吹灭蜡烛，拿上钥匙，走出房门。她思考着，为什么不喜欢仪式，为什么惧怕毕业典礼上的笑脸与花朵呢？仪式是幸存者的奢侈品。她深知光明下堆积的是黑暗与苦难，里程碑下是噤声的泪水、微小的欢乐构成的地牢。笑脸与花朵代表对黑暗的蔑视，代表用肤浅杀死同情。

“我不想去，似乎又不得不去….”她低语着走向废弃的建筑工地，“也没想好穿哪条裙子”。

街道空无一人，云朵阴翳边依夕可见的蛾眉月也黯淡了，更能看见远处的火光——谁在点火？

透过围栏的铁网，几十米外穿着破旧工装的男人虔诚地坐在火前，偶尔向火中扔纸，燃烧的声音盖过她的脚步。她小步向前，左手在口装中紧紧握住折叠刀。没有人死于过度警惕。

“你的裙子很漂亮”，男人还是注意到了她。她当然没接话，但也没打算离开。男人身边堆积一人高的打印纸，他正耐地喂给火堆，相比碎纸机虽说高效，重要内容还是付之一炬更彻底。

夜风偶尔吹动纸张，哗啦作响；蝉鸣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成为背景音，耳畔尽是杂质燃烧的噼里啪啦声。是什么让人安全？大部分是运气，她也许只差一步就铁链捆住，只差一人就坐上倾翻的列车，她也可能明天就以最荒谬的意外死去——但由于运气好，她还没有。安全也有部分是自觉，她时刻警惕、经常过度反应，似乎在大脑中历遍每种极端差劲的可能性，才能在没那么糟时获得片刻安宁。这长夜似乎永远不会结束。

铁网左右，目力所及之处没有门，正是这种相对分隔让她稍显放松，于是她缓慢却坚定地向前踱步。几步后又停下，屏气凝神观测周围有无异样。停顿两三分钟后又重复，向前迈步。男人没有扭头，却把打印纸放入火堆中靠近铁网一侧，如不注意是无法发现的。

微妙的平衡持续到火焰偏移过多，于是男人欠身挪动半米。两人面向铁网的移动形成了循环，直到她也距铁网只有四五米之遥，可以看见打印纸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。

夜空从深黑变为墨蓝，又变为铁青，太阳在阵痛中前来。凌晨温度骤减，她大步走到铁网跟前，靠近取暖。男人于是进行着刚才的循环，动作更明显了，还是没有抬头。

这时，她捡起地上的树枝，将胳膊伸入铁网的间隙，扔向火堆。男人见此，干脆将纸铺成一条引线，诱导火焰向前。他也缓缓起身跟上，又稍向后仰观察，如同童年点烟花的动作。直至火舌位于铁网正中，全情投入地舔舐或挑衅铁网。如有旁观者，会看到被火焰擎住的铁网作为对称轴，一男一女无言对站，多少会感到诡异。

她却感到了安全与宁静，火焰只有齐腰高度了，可以看到男人凌乱头发在脸上的阴影。她在想生于淬火的金属现在无法被熔化，却无法把这堆火焰一分为二，黑烟和刺鼻的气味也不受铁网控制。看到火焰式微，她跑去不远处，捡起行道松树的松果，一并扔进火堆。

此时鸟叫声从远方的高空传来，虽说微弱，朝阳已经将东方的云朵变成奇异的金色与粉色。两人没有交谈，寂静在细微的动静里舒展，清晨似乎在用清冽的剑刺穿黑夜的穹顶。

她低头，缓慢又认真地说：“等我一下”，转身跑走了。她越跑越快，将车道上划过的警笛、树木间的鸟群甩在身后。由于奔跑她产生了令人畏惧的力量，稀疏的路人都早早让行。如同如期而至的日出，天地间只听得见她沉重的呼吸，忘记了仪式、忘记了世界的丑陋、忘记了规则的诅咒。

抓起学士服后她又返回，向火焰奔跑。这时天光大亮，蓝色的天空带着清晨稚嫩的清冷，安眠一晚醒来的太阳注视着她的移动。她看见火焰消失了，遍地灰烬外几十米处，三位警察的背影挡住了男人。她没停下脚步，继续跑向铁网，其间警车车门一开一合，如同一声叹息。她隐约看到男人穿的工装像被烧焦的松果一样炭黑，警车开走了。

她在铁网前站定，用树枝将学士服顶部挂起在铁网上，用两个松果做简单榫卯，将其固定。她歪头欣赏了这个如同黑色稻草人的设定，露出了久违的微笑。衣服挂得比她高一头，远看也许像她和朋友在说笑。

她拿起打火机，用外焰从底部点燃了这件本来就是炭黑色的衣服。通透的阳光肆意穿梭着铁网，下面燃烧着如同寒夜壁炉般温暖的火焰，底部是厚厚堆积的灰烬。灰烬并不惹人厌恶，它们更像战争留下的尸骨，等待被演替，被宽厚的大地埋葬，而后灰烬灵魂又悬挂在高高的树枝上。

劣质布料燃烧的臭味惹怒了树上的乌鸦。乌鸦振翅飞走，像这衣服的一部分已脱离铁网，离开诅咒，飞向亘古的太阳。

一稿：2023/07/10 上海窗台 二稿：2023/07/17 北京高铁 三稿：2023/07/21 石家庄咖啡店

灵感来源： Clothed in Smoke - Untamed Land 《北方的孤独者之歌》- 顾城

参考资料： 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ot3jkbmBKsc&list=PLFpe__PuFKXxukwGNa_tqlD0rD-Q8qTv3&index=1 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Q8DellQae18&list=PLFpe__PuFKXxukwGNa_tqlD0rD-Q8qTv3&index=2